亲生儿子和陌生小孩一起被歹徒扔下高楼那一刻，他拉出了陌生小孩的手。

儿子坠楼后，他看到妻子抬头看了他一眼，她的脸上一片死寂，眼神冰冰凉凉的充满恨意。

这次救援除了儿子无人伤亡，可没多久，有人爆料被救的孩子父母拿了两百万感谢费给他。

网友追着他问：

-

苏禾在医院醒来时，病床前站满了人。

见她醒来，四周一片混乱，有人叫医生，有人摸她的脸，有人安慰她，有人劝她。

苏禾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，瞳孔没有焦距，没说话，没回应，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，一脸的死寂，像是没了魂。

直到，苏母拍了拍她的胳膊。

“苏苏，叶霄来了，他的伤还没好，很担心你，非要过来看看你”

叶霄……叶霄来了……

听到这个名字，苏禾“噌”地一下从病床上坐起来，方还失神没有焦距的目光，此刻已经充满恨意。

她面色狰狞，抓着床头柜上的水杯就愤愤地朝他砸去。

“杀人凶手！滚啊！滚！”

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，看见叶霄的第一眼已经濒临崩溃。为防她情绪过激拽掉手上的针头，苏家二老眼疾手快地抓住她。

“小叶，你还是先出去吧，医生说她不能激动，不能受刺激，再给她点时间吧。”

苏母忍着悲痛，扭头去劝叶霄，声音里带着哽咽和不忍。

叶霄身上穿着病号服，一身的疲惫，目光黯淡，苏禾砸过来的时候，他不偏不倚不躲，水杯砸在他额头，瞬间出了血，他不顾不问，深深看了苏禾一眼，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。

叶霄离开后，病房里谁也没敢说话，静悄悄的，压抑且悲恸。

苏禾情绪过激后又晕了过去，苏母嘱咐众人好好看着她，然后开门出了病房。

病房外，叶霄双手交叠在膝盖，往日直挺挺的背脊如今已经习惯性佝偻弯曲，脑袋抵在手背上，一动不动。

苏母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叶霄这才抬头，双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，苏母知道，他在擦泪，却叹息着没点破。

她说：“小叶啊，给苏苏一点时间吧，她现在，只是没想明白，总有一天，她会想通的。”

叶霄泪目，却强忍着把眼泪憋回去，他转头，声音里带着颤抖和小心翼翼。

他说：“妈，苏禾怪我，是应该的，我也原谅不了自己。妈，从出事到现在，您和爸一句斥责都没有，你们不怪我吗？”

苏母伸手抓住他颤颤巍巍握紧的拳头，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，一脸的怜悯和心疼。

“好孩子，这种事，谁也不愿意发生，可首先，你是消防员，你有你的责任，一开始，我和你爸确实怪过你，但是后来想想，当时那种情况下，你其实没有错。”

错的是命，错的是老天太残忍，错的是那个纵火的杀人犯。

叶霄说：“妈，我和苏禾，还有以后吗，我爱她，可是我害怕，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。”

苏母叹气，拍着他的手背，目光看向病房紧闭的房门。

“会有的，她现在，只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，她恨你，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儿子的死亡，这是人之常情，等她静下来，她会想通的，她会理解你，会原谅你的……”

2

苏禾和叶霄，是相亲认识的，结婚十年，一儿一女，龙凤胎，今年八岁。

叶霄是消防员，苏禾是医生，一个迎难而上逆行救命，一个救死扶伤与死神抢人，不同职业，却同样直面生死。

结婚的时候，朋友劝苏禾，消防员是高危职业，他们是最伟大的英雄，却不是丈夫的最好人选。

因为他们给了所有人安全感，给家人带来的除了光荣骄傲，还有最致命不能与旁人道的提心吊胆。

同事劝苏禾，医生可以见惯任何人的生死，唯独见不得亲人死在自己面前，那将是永远的梦魇。

父母劝苏禾，他们不求大富大贵，不求荣耀光荣，他们尊重英雄，为英雄歌颂，却不愿自己的女儿嫁给英雄，英雄聚焦所有人的目光，但是光环褪去，家属的痛苦却是难以磨灭的。

所有质疑，所有担心，所有反对，苏禾只一笑置之。婚礼的前一晚，她窝在苏母的怀里，告诉自己的母亲，她不后悔。

她说：“妈，我是医生，他出事，我可以救他，救不了，我也认了。”

没有人知道，苏禾嫁给叶霄，是因为一见钟情的救命之恩。

她大学毕业后到医院实习的第一天，恰逢医闹拿刀行凶，她被当作人质挟持，医闹点燃了副院长的办公室，她被扔进去，差点烧死。

叶霄破窗而来，像是一缕阳光，踏着火苗一步步朝她跑过来，那时候，她还没想过以身相许，只是会经常梦见她的英雄。

后来家里安排相亲，叶霄是陪朋友来的，他的朋友，就是她的相亲对象。

她也带了闺蜜去，一顿饭下来，闺蜜和她的相亲对象畅谈愉悦，她和叶霄聊起那场医闹，也是好感倍增。

然后，她的相亲对象看上了她闺蜜，她看上了叶霄，互相牵线，都留了彼此心上人的联系方式。

叶霄的父母很喜欢她，有意促成两人的婚事，她的父母反对过，但是她和叶霄相处后，越来越喜欢他，所以她坚持嫁给他。

一切都是水到渠成，她嫁给了叶霄，生了对龙凤胎，生活美满，幸福安康。

她爱叶霄，叶霄不太会表达感情，但是特别疼她，处处以她为中心，他们的婚姻，是无懈可击的完美，是人人艳羡的模范夫妻。

他们很少争吵，因为叶霄会处处让着她。叶霄是消防员，经常出任务，苏禾心疼他，所以只要自己能自我安慰的事情，绝对不会跟叶霄吵。

结婚之前她不信佛，但是嫁给叶霄后，她开始跟着姥姥去山上祈福，祈祷叶霄无病无灾，祈祷他每次都能安全回家。

结婚十年，叶霄从消防员到消防队长，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存亡。

最严重的一次，为救一孩子，从三十三层楼破窗跳下，身上的绳子被大火烧断，他第一时间把孩子扔给旁边扑过来搭救的同事。

熊熊烈火中，一根绳子承受不住三个人的重量，叶霄松开消防员的手，自己从三十三层楼的高空摔下去。

所幸，被旁边的一棵大树勾住了身子，虽仅是须臾的缓冲，但是叶霄大难不死，留了一条命。

出事的那天，恰是苏禾生孩子的那天。叶霄生死未卜，只留了一口气，苏禾在产房似有感应，孩子迟迟生不下来，难产。

两个手术室外的人，急得若热锅上的蚂蚁，苏家二老哭到昏厥，最后院长听说了这件事，亲自带人奔赴手术室。

所幸，一家四口，都活了下来。

苏禾事后得知，第一次对叶霄大发雷霆，一通脾气后，又是心疼又是心有余悸。

然后，她开始拼命在医术上下功夫，她希望，若有一日叶霄躺在她的手术刀下，她能有多一分的把握和希望救他。

苏禾发火的时候，叶霄总是把她抱在怀里慢慢地安抚，他一直不会说甜言蜜语，他的嘴巴很笨，但是他无声的安抚，却又让苏禾倍有安全感。

这么多年，叶霄只凶过她一次，丝毫不屈服，丝毫不妥协地固执己见。

3

苏禾和叶霄结婚的第四年，叶霄的父母相继离世。

叶霄的爸爸也是消防员，苏禾嫁入叶家的第四年，叶霄的爸爸为救人牺牲。

一个旅游大巴失火，叶霄爸爸带人去救，车上三十二个人，救下三十个，还剩两个，火势越来越大，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，余留的时间只能救下一个。

其他消防员已经陆陆续续带着伤员下车，只有叶霄的爸爸，进退两难，因为留下的两个人，一个是陌生的孕妇，一个是他小舅子。

孕妇体质弱，已经昏厥，随时都有窒息的危险，小舅子被压在座椅下，嘴里不停喊着姐夫，求他救他。

仅是短暂的犹豫，叶霄的爸爸选择先把孕妇送出去，孕妇安全被救出，他又毫无半点犹豫返回去救小舅子，然后，大巴爆炸了。

叶霄的舅舅在爆炸中死去，叶霄的爸爸在爆炸中牺牲，一下失去两个亲人，叶霄的妈妈承受不住当场昏厥。

娘家死了儿子，天天来闹，大骂女婿见死不救，骂叶家没良心，说没有这个女儿。

同时失去丈夫和弟弟的那个良善女人，最终受不住亲人的指责和谩骂，更受不住两个亲人的离世，在一个无声无际的夜晚，选择离开这个令她悲痛的世界。

叶霄是在城外的护城河里捞出了自己的母亲的。

他抱着浑身僵硬冰冷的母亲在河边坐了许久，苏禾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到时，尸体已经被人抬走，叶霄抱着苏禾，第一次哭得像孩子。

他说：“老婆，如果有一天，我出了事，你千万别走妈的路，带着孩子，好好活下去，如果连你也走了，孩子会撑不住的。”

如果连你也走了，孩子会撑不住的……

他的这句话，何曾是在说他们的孩子，明明就是在说他自己，他在逞强，在哭诉自己的痛苦，在指责母亲的离开，在宣泄自己的崩溃。

自公公出事的那天，叶霄一直都没哭，苏禾知道他心里苦，什么都憋在心里，她以为他足够坚强，却没想到，母亲的离开，击垮了他隐忍的痛苦。

回到家收拾东西的时候，苏禾无意间说了一句。

“如果爸当时救的是你舅舅，或许，现在的结局不就是这样，妈也不会被娘家逼到自杀。”

苏禾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，但是，这句话惹怒了叶霄。

他从来没对她发过火，那天晚上，却是一拳打在了墙上，他生气，不舍得打苏禾，只能打墙来舒缓自己的暴躁和愤怒。

他说：“所有人都在指责爸，苏禾，我以为你不一样，可是竟然连你也在怪他，他有什么错，他没错，身为消防员，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感情，是判断！是判断谁更有营救的价值。”

他说：“舅舅被座椅压着，如果选择救他，要花时间，他们可能都活不了，所以，为什么不能先救孕妇，就因为舅舅是亲人吗？”

他说：“作为消防员，是能救一个是一个，谁最有存活的可能就先救谁，没有贵贱没有特殊，如果他当时在场，他也会选择先救那个孕妇。”

苏禾被他的过激反应惊到。她以为，他心里也是怪过他的父亲的，所以在旁人指责他父亲不救亲人时，才会沉着脸默不作声。

却原来，他一直是认同父亲的，是以父亲为傲的。

那一刻，苏禾才突然明白了，在叶霄心中，他们的职责是神圣不可欺辱的，人人心中都有一个信念，这份坚不可摧的信念中，是可以毫无顾忌往前冲的，是可以随时准备牺牲的坚韧。

苏禾心疼他，崇拜他，欣赏他，可是慢慢的，她开始害怕，害怕有朝一日，他会再也回不来，害怕有朝一日，他会像他父亲那般，留给家人不可磨灭的痛苦。

4

苏禾以为，公公牺牲婆婆赴死的这些噩梦，会永远停止在过去。

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，有朝一日，噩梦来袭，往日的艰难抉择，会发生在她和叶霄身上。

一在逃杀人犯藏身在一小学，被警察围堵后，当场挟持小学生保命，并将学校食堂的煤气打开，手里拿着打火机，准备随时以命相搏杀出一条血路。

这条消息，是护士长在当地新闻直播中看见的。

她跑过去找苏禾时，苏禾刚刚做完一场手术，护士长平日里跟苏禾关系很好，曾帮她去学校接过孩子。

看到直播，苏禾来不及脱下白大褂，拔腿就往外跑，一路疾驰赶到学校的时候，杀人犯已经点燃了煤气罐，爆炸声音震耳欲聋，火势冲天。

所幸，学校的煤气罐不多，几声爆炸后雷声渐消，但是，火势却是控制不住了，漫天的火光吞噬中，到处是凄惨的哭声和哀嚎。

一场大火，把大半的学生困在了二楼的教室里，消防员已经在营救，苏禾不要命地往里跑，中途被警察拦下，她挣扎着咆哮，却被死死抱住。

撕心裂肺的哀嚎中，她看见了叶霄，身着消防服的叶霄，于她而言，就是一抹阳光，她拼命朝他挥手，看着他来来回回地冲进火场，抱出一个又一个孩子。

苏禾不是圣母，也不是好人，她承认，她希望叶霄怀里抱出的是他们的孩子。可是，一次都没有。

她眼睁睁看着叶霄身上的伤越来越多，她心疼，又使出全身的力气喊他。

终于，叶霄看见了人群中苦苦挣扎的苏禾，他把刚从火场救出的孩子放下，刚跑到苏禾身边，苏禾就眼疾手快地抓住他，她哭成了泪人，死死抓住叶霄的胳膊，声音哽咽，断断续续。

她说：“老公，安安和星星还在里面，你别光顾着救别人，找找他们，求你，找找他们，找不到你就自己保命。

“无论如何，你一定要活着，否则我不会原谅你的，要是你们都没了，我也活不成的。”

叶霄在她唇上吻了一下，抹去她的眼泪，什么都没说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火场。

苏禾哭得厉害，跌坐在地上，死死盯着叶霄冲进去的那个楼梯口。

没过多久，女儿安安被一个消防员抱出来，苏禾第一时间冲上去，她是医生，她颤着手给女儿抢救。

然后旁边有人喊她，说医务人员不够，让她去帮忙。

苏禾在确定自己女儿没有生命危险后，才把女儿交给一个护士，然后冲过去帮忙。

时间于她而言是一份苦痛的折磨，她手下忙个不停，却总抬头看向楼梯的方向。

儿子没消息，叶霄进去后也没出来，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手下的动作越来越颤抖，她不敢往坏处想，却已经控制不住地绝望。

终于，二楼的大火被扑灭一半，所有学生和老师基本全被救出，苏禾一直没等到儿子。

听说里面没人了，她开始庆幸，或许，今天儿子逃课了，或者被她父母提前接走了呢。

她强迫自己往好了想，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想给父母打电话问问，然后，一声枪响，杀人犯挟持着两个孩子站在火势微弱的三楼。

最后，杀人犯和警察谈判失败，被枪击中右腿，愤怒之余把两个孩子从三楼扔下。

叶霄正悄悄从旁边靠近杀人犯，电光火石间，叶霄以最快的速度扑过去，两个孩子被扔到不同的方向，他只能救下一个孩子。

最后，叶霄拉住了另一个男孩的手。

星星掉下去，所有人拼了命地往前跑，却是谁也没接住他。

苏禾摔倒了地上，崩溃地爬过去，抱住倒在血泊中的儿子，抬头看向上方被消防员抓住的叶霄，满脸死寂，说不出话，眼神冰冰凉凉的充满恨意。

5

苏禾知道，其实不怪叶霄，当时那种场景，另一个男孩离叶霄更近，在不确定能不能把人救下的情况下，他只能救更有可能活下来的那一个。

可是，她忘不了，她忘不了叶霄飞身扑向另一个孩子，而他们的孩子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画面，她没办法面对叶霄，没办法面对自己。

她当场吐血，昏厥之后在医院躺了两天才醒来。

苏家二老劝她，说不是叶霄的错，他是消防员，他没有选择，他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，但是他比所有人都痛苦。

叶霄手下的几个消防员来看她，说：“嫂子，作为消防员，我们觉得队长没错，但是作为父亲，队长没有在进火场的第一时间找自己的孩子，他错了。

“但是嫂子，我们没有办法，灾难面前，我们必须第一时间判断谁更需要被救，那个孩子离队长最近，就算队长第一时间扑向星星，也是来不及的。”

朋友来看她，说：“苏禾啊，当初我们都劝过你，嫁给消防员，不但要做好承受离别的痛苦，更要理解他们身上的责任感，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，无论出现什么结果，你只能接受。”

苏禾在医院住了几天，叶霄一直没来看她，她知道他为什么不来，因为他受伤了，他飞身扑向孩子的时候，杀人犯开枪打中了他的左肩。

苏禾很矛盾，她大脑一片空白，她已经可以出院了，但是她躺在病床上不想动，谁的话她也不搭理，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。

她以为她可以原谅叶霄，可是当看见叶霄时，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愤怒。

所以她第一时间抓起杯子朝他脸上砸去，她骂他是杀人犯，她想看到他痛苦的模样，她恨他只顾救人，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他们的儿子。

她满脑子地想着，如果那场火灾，叶霄第一时间去找了儿子，或许，儿子根本不会死。

这个念头，不受控制地在心里疯长，最后完全压制不住。

苏禾的精神一点点崩溃，医生说，她患上了PTSD（创伤后应激障碍），通俗地讲，就是一种精神障碍。

6

苏家二老把她接回了家。

她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屋里，谁也不见，不吃饭，不睡觉，整日整夜地开着灯，八岁的女儿在外面喊她，她也丝毫不去理会。

叶霄出院后来看她，苏母把他拦在门外。

“小叶啊，你还是先回去吧，她现在见到你就控制不住发疯，我担心她会伤害你，你放心，我们看着她呢，不会让她出事的。”

几天不见，叶霄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，颓废消瘦，胡须邋遢，眼窝深陷，苏母知道他其实很痛苦，也是心疼，却也没办法。

叶霄站着没动，他低着脑袋，看不清脸上的情绪，拳头微微紧握着。他说：“妈，让我进去吧，她这样折磨自己不行，她需要发泄。”

苏家二老拦不住叶霄的坚持，只能让他进来，苏母帮他把门打开，然后二老去了客厅，却时时瞧着这边的动静。

叶霄走进去，苏禾正缩在角落坐着，赤着脚，双腿弯曲，脑袋一下一下撞在膝盖上，像是一个没有思想的玩偶，只机械般地做着重复的动作。

叶霄走到她跟前蹲下，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，苏禾的眼睛无焦距，脑袋被他抬起来后，依旧机械般地点着脑袋，像是失了魂般。

叶霄抱着她起身，把她放在床上，然后微微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。

“苏禾，我是叶霄，你不是特别恨我吗，我来了，你有什么委屈，尽管冲我来，你要是难受，就使劲打我，要是实在过不去，就杀了我，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好不好，我心疼……”

叶霄……

苏禾愣愣地看着他，听到这两个字，忽而就着了魔。

她似受了刺激般用枕头打他，用台灯砸他，拉着他的手狠狠咬下去，不要命地咬，苏家二老听到声音跑进来，叶霄的手已经是血肉模糊。

两人赶紧拉开苏禾，苏禾拼命地挣扎，看着叶霄的目光是无穷无尽的恨意。

她动作太大，脑袋一直往墙上撞，叶霄怕她伤了自己，顾不上手上的伤，赶紧把她按在怀里。

“杀人凶手！你还我儿子，还我儿子！”

苏禾又开始拼命地挣扎，然后一口咬在他的脖颈，叶霄呼痛，却是强忍着没推开她，任由她发泄，很快，脖颈处跟手上一样血肉模糊。

最后，苏禾体力耗尽晕过去，叶霄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，不理会身上的伤，抬头看向苏母。

“妈，有饭吗？”

叶霄已经三天没吃饭了，之前没觉得饿，因为他麻木，没有知觉，此刻看到苏禾，松了口气，才觉得自己很饿。

苏母去给他做饭，苏父把医药箱拿来，然后拍拍叶霄的肩膀。

“小叶啊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，等苏苏想明白了，会好的，你是个好孩子，这事不怪你，我和你妈都觉得你没错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苏父离开后，叶霄打开医药箱，简单处理了手上和脖颈的伤口，出去吃了两碗面条。他让苏家二老早点休息，然后又回了苏禾的房间。

他锁上门，确定苏禾睡着后，才靠着床慢慢坐在地上，颤着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儿子的照片，捂着脸开始痛哭。

怕惊扰了苏禾，他不敢发出声音，肩膀抖动得厉害，压抑又悲痛。
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对不起！”

他哭得压抑隐忍，拼命捂着脸不让自己发出声音，无声诉说着自己的无力和绝望。

没有人知道，当叶霄看见儿子在自己眼前掉落的一刻，他在想什么。

他想不管不顾地去救自己的儿子，不受道德约束，不被责任牵制，就算救不了，他也宁愿在最后一刻拉住儿子的手，告诉他爸爸来了。

可是，他终究逃不过责任，他必须做出判断，儿子离他远，他就算冲过去，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接住他，另一个离他很近，所以他只能救另一个。

叶霄突然明白了当年父亲救出孕妇后，为什么要立刻折返回去救舅舅。眼睁睁看着亲人在眼前离世，原来是这么痛苦。

可惜，他们都没得选择。

黑暗中，苏禾睁开眼睛，听着叶霄压抑的哭声，看着他捂着眼睛使劲抖动的肩膀，没说话，只眼泪湿了枕头。

他总是这样，永远是冷静自持的坚韧，仿佛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，嘴笨，不会说话，可是，一旦触及心底最柔弱的部分，总是躲起来自己哭。

上次他偷偷哭得这么绝望，还是他母亲去世的时候。他送走父亲，亲手从水里捞出母亲冰冷的身体，如今又亲眼看着儿子死在自己面前。

叶霄，明明该是冲上云霄，却依旧会被世俗所累。

7

那天之后，苏禾没有再发疯，她依旧不理会叶霄，却不再对他发疯，叶霄想用时间抹平她的伤痛，但是，偏偏有人不放过他们。

叶霄当日救下的那个男孩，是一房地产大亨的儿子。

有记者采访了男孩的父亲，然后不知怎么传出一件事，说是那房地产大亨为了感谢叶霄，私下给了他二百万作为答谢。

事情曝出来后，网上开始有无数讨伐叶霄的声音，他们骂叶霄为了钱舍弃自己的儿子，骂他虚伪贪婪，骂他不配当父亲，骂他用消防员这个职位挣钱，骂他丧心病狂。

网友尖酸刻薄地问他，“用儿子的命换来的钱，花着爽吗？”

记者假仁假义地采访他，“那位房地产老板具体给了你多少钱呢，你打算怎么花这笔钱呢，你家人知道吗，他们是支持你的吗，你看着儿子被摔死，心里是怎么想的呢？”

叶霄从来不理会这些，不看手机，见到记者就躲，然后，那些记者就找到了苏禾。

苏禾情绪很不好，一直在家休息，他们就趁叶霄不在的时候找到了苏家。

“请问你先生为了钱害死亲儿子的做法，你事先知道吗？听说你当时也在现场，看着自己的丈夫为了救别人的孩子，害死自己的儿子，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呢？”

“听说您的公公也是一个消防员，当年为了救别人，舍弃了自己的小舅子，害得自己的老婆自杀。

“如今您丈夫跟他父亲一样，都是为了其他人抛弃了自己的家人，您觉得，这是故意要赢得名誉，还是，其实您公公也有私心？”

“据知情者透露，当年您公公救下的那个孕妇，跟您公公的关系很不一般，请问这是真的吗，那孕妇肚子里的孩子是您公公的吗？”

“因为丈夫的原因，儿子惨死，请问您现在有什么感受呢？你恨你的丈夫吗，还是其实你也觉得，儿子的命换来两百万，是非常有价值的？”

“……”

苏禾的情绪本来就容易崩溃，好不容易好一点了，被一群记者你一句我一句刺激得当场发狂。

苏家二老买菜回来的时候，苏禾正拿着刀疯疯癫癫朝记者挥舞，嘴里咆哮着让他们滚。

偏一群记者面上害怕，嘴里却喊着赶紧拍，然后一群人拿着相机对着苏禾猛拍。

苏家二老面色大变，急切切地让记者先离开，喊了半天，一群人只顾对着苏禾猛拍，根本没搭理他们。

最后，叶霄来了，他第一时间跑过去夺了苏禾手里的刀，胳膊被失控的苏禾划伤，也丝毫不在意。扔了刀，再三确定苏禾没受伤后，才心有余悸地把她抱在怀里。

他死死护着苏禾，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，然后面色阴沉地看向一群记者。记者们面面相觑，然后举着摄像机更兴奋地采访他。

“请问你老婆是被儿子的死刺激了吗？所以她是不同意你用儿子的命换钱的吗？那你后悔吗？如果再来一次，你还会因为两百万害死儿子的命吗？”

叶霄黑着脸，第一次当着镜头的面解释。

他说，那人确实给了钱，但是他没拿，他也不会要。他是消防员，当时那种情况下，他只能救一个是一个，如果他距离儿子近，他也会第一时间救儿子。

记者嘲讽，一群人叽叽喳喳摆明了不信，话筒越举越高，几乎怼到叶霄脸上，丝毫不顾及情绪崩溃的苏禾，言语间尽是恶意。

“听说消防员的平均工资一个月只有四千多，你们有两个孩子，虽然你老婆是医生，但是平时的花销应该挺大的吧，你的工资应该不能养活一家人吧？

“你是不是经常被家人嫌弃，所以才一时冲动，为了证明自己，用儿子的命换钱？”

苏家二老拿着扫帚把人赶出去，又当场报了警，然后一群记者才心有不甘地走了。

苏母给叶霄包扎伤口，见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，不免有些心疼。

“小叶啊，你别理会那些谣言，妈知道，你是个好孩子，你不会拿那些钱。实在不行，你和苏苏出国吧，出国躲躲，就当带着苏苏旅游了，时间久了，那些谣言就散了。”

因为两百万的事，叶霄被撤去队长的职位，如今在停职接受调查，不用上班，他近来都在家陪着苏禾。

苏家二老担心他，时常想办法劝着，但是网上那些诋毁，愈演愈烈。

他们曾试图找过那个房地产大亨，希望他能出面终止谣言，但是收到的消息是，那男孩被绑架，心里有阴影，一家人带他出国散心了，谁也找不到他们。

8

叶霄决定带苏禾出国旅游的当天，接到消防队的电话，临市遭受强降雨，部分村庄被淹，需要他们去增援。

叶霄属于停职阶段，原本不用去，但他曾是队长，经验丰富，属于消防元老级大将，领导还是希望他能带队过去增援。

叶霄接到电话的时候，他们刚到机场。

挂了电话，他第一次因为工作上的事犹豫。

苏禾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，虽然还是不肯说话，但已经不是很排斥他，他不想再刺激她，他想陪着她。

叶霄迟疑了十分钟，手机响了八次，他坐在机场的长椅上沉默，双手交握，很难抉择，苏禾抱着女儿坐在他旁边，他沉默，她亦沉默。

广播响起登机的声音，叶霄咬咬牙，索性直接把手机关机，然后拿着行李牵着苏禾往登机口走。

人群攘攘中，一群记者突然朝一家三口跑过来，他们拦住叶霄和苏禾，很快把他们围在中间。

数不清的闪光灯同时打开，一个个话筒几乎怼到他们脸上，叶霄第一时间松开行李，一个转身把妻女护在怀里。

“你们是想出国躲避风头吗？所以你是承认自己收钱了吗？你是消防员，你不觉得这么做是给消防员抹黑吗？”

“消防员是我们的英雄，是很神圣的一个职业，你是队长，怎么能做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情呢？用儿子的生命牟取暴利，这跟畜牲有什么区别！”

记者的一声声讨伐，引来很多人的观望，所有围观者，都拿着手机对着叶霄一阵乱拍。

因为这件事在网上吵得很厉害，所以当他们认出眼前的人是叶霄后，开始跟着记者讨伐，斥责叶霄的恶毒。

叶霄嘴笨，说不出什么大道理，更不知该如何跟这群人理论辩解，他护着妻女一点一点往前走，想远离这群人。

偏这些人始终不肯放过他，他们把路围得水泄不通，叶霄根本没办法过去。他紧绷着脸，硬朗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。

记者的话筒和摄像机直接怼到他脸上，他一声不吭，却把妻女护得死死的。

僵持的质问中，苏禾慢慢从叶霄怀里抬头，她的目光里依旧没有多少焦距，却恢复了些神色。

她把吓哭的女儿递给叶霄，转身，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，然后从一个记者手里夺了话筒。

她问他们，听谁说叶霄收了两百万。记者说有知情人爆料。

苏禾问他们知情人是谁，他们说不清楚，知情人不愿意透露。

苏禾说：“你们把我和叶霄的情况摸得透彻，却连一个知情人都找不到，可能吗？”

记者被问住，几句搪塞后又开始扯那个房地产大亨的采访。

苏禾说：“他说给了就给了吗，如果他真给了，现在就不会藏着不露面。”

她说：“你们已经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了很严重的干扰，我已经报了警，所有造谣我老公收钱的人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，我全都要告。”

她说：“我老公救了别人的孩子，你们说他为了钱害死自己的儿子，如果那天，他救下的是自己的儿子，那你们又会怎么说，说他自私？

“说他为了自己的儿子害死别人的儿子？说他不配当消防员？所以，他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？”

众人被她凌厉的面色和咄咄逼人镇住，有记者反应过来，又把话筒怼上去。

“请问你这是恼羞成怒吗？我们只是要还大众一个真相，这是身为记者的职责所在，你们可以不尊重自己的职业，但请不要侮辱我们的职业！”

一句话，引来众多记者的附和。

他们用最鄙夷最讽刺的目光看着苏禾和叶霄，甚至是叶霄怀里哇哇大哭的八岁女儿。似乎，他们是罪大恶极的一家三口。

叶霄伸手拉住苏禾，想把她护在怀里。苏禾举高了话筒，声音不带任何温度，她没有再解释，没有再理会众人的指责，面对所有质疑，她只用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。

“战士死了的时候，苍蝇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，嘬着，营营地叫，以为得意，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。”

9

最后，机场保安及时赶来驱赶了记者，苏禾拉着叶霄从机场出来，打了个车，直接去了消防队。

大门外，十辆消防车已经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，见到叶霄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，像是吃了个定心丸。

苏禾回头，看着叶霄焦躁略显不知所措的沉默，忽而抬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。叶霄身子一僵，方还不安担心的眸子瞬间染上一抹掩饰不住的喜悦。

“老婆！”

他低低喊了一声，明明有千言万语，却笨拙得不知该怎么开口。苏禾伸手抱了他一下，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。

“去做你想做的事吧，他们在等着你。叶霄，我可以让你去，但是，你必须活着回来，如果你回不来，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，连同儿子的账，永远不会原谅你！”

她把叶霄送上消防车，牵着女儿的手笑着同他道别。

车里的消防员一声声叫着嫂子，苏禾的目光，只停留在叶霄身上。

“一家四口，已经少了一个，我不能再承受下一次的生死离别，所以，你拼了命，也要回来，哪怕伤痕累累，只要你还有一口气，我都能把你救回来！”

两人的视线交汇，是默契，亦是难以言喻的离别伤痛，最后一辆消防车过去，苏禾跌坐在地上，抱着女儿痛哭。

她不想放手，她不想让叶霄去，可是，她没办法。

在大家和小家面前，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小家，因为她很自私。

可是叶霄不同，他会舍小家顾大家，这是他的选择。

他们还没认识的时候，他已经用生命宣过誓，他是消防战士，种种危急关头，他会全力以赴，他会用命去拼，哪怕献出鲜血和生命。

苏禾爱叶霄，爱他的责任，爱他的英勇，爱他的有担当，可是，每每他出任务，她又恨极了他这些优点。

她希望他不要直面死亡，她希望他在危急关头，能想想她和孩子，拼了命地让自己活下来，因为他们不能承受失去他的痛苦。

可是自古忠孝哪有两全。她曾以为，她可以一辈子不用去感受婆婆赴死前的悲恸和绝望，如今，她确实突然感悟了。

所有人都说，婆婆是被娘家人逼得自杀，苏禾也曾这么觉得。可是，当儿子在自己面前掉落的那一瞬，她忽而明白了。

婆婆用最悲壮的死亡告诉世人，她支持她的丈夫，她相信她的丈夫，可是，她又无法承受这个结果，所以，她去找她的爱人了。

时间愈合伤口，是骗人的，想支撑下去，只能铭记悲痛。

“好孩子，这种事，谁也不愿意发生，可首先，你是消防员，你有你的责任，一开始，我和你爸确实怪过你，但是后来想想，当时那种情况下，你其实没有错。”

「如没」所以，她原谅了叶霄，她尊重他，尊重他的选择。

她会等他回家。

10

渐行渐远的消防车里，叶霄一直从后视镜中看着苏禾。

苏禾蹲下去抱着女儿痛哭的时候，他跟后面的人要了根烟，点燃，含在嘴里，默默无声地注视着苏禾。

驾驶员察觉，故意把车子开得很慢，后座的几个消防员在开玩笑，年纪轻轻的小伙子露出两排小白牙。

“如果有一天，俺回不来了，那俺爸妈就是你们的爸妈，别忘了每年给俺上柱香，俺对象老说俺穷，你们多给俺烧点纸钱。”

一句不是玩笑的玩笑，没有人笑得出来。

有人拍拍叶霄的肩膀，问他有没有什么遗愿，叶霄徒手掐灭烟头，从再也看不到苏禾的后视镜中收回视线，抬手抹去眼角的一滴泪，只说了四个字。

“活着，回家！”

没有人知道，从结婚那一刻起，他的帽子里，永远藏着一封遗书。

如果有一天，他真的牺牲了，他希望苏禾改嫁，再也不要嫁给消防员。

【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