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

杨影怜第一次的爱情故事，就这样化为虚幻的泡影，但又有一个人走进她爱情故事里。

陈子龙是工部侍郎陈所闻的儿子，明末松江华亭人，几社重要成员，与宋征舆、李雯并称“云间三子”，为人慷慨激昂又落落有大节，但比杨影怜大了十岁。说起几社，这是由夏允彝、杜麟征等人发起，以“几者，绝学有再兴之机，而得知其神之义也”“心古人之心，学古人之学，纠集同好，约法三章”为纲要，逐渐形成一股政治势力，与复社一样，反对阉党当政，以文章道德相期许。

陈子龙虽然善写八股文，但绝非不通人间烟火的书呆子，而是博览群书，精通诗赋古文，尤其对魏晋南北朝的文辞颇有研究，常常以华丽的词藻抒发委婉的情思，常年奔走士子儒生间宣扬大义正道，这特别的人生经历，赋予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和英雄气概，因而名噪当时，是君子的代表人物。公元1632年，松江佘山大儒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，设筵于晚香堂，松江一带名流才子云集，高朋满座，佳丽如云。陈子龙、宋征舆、李雯等人皆往，杨影怜、林雪、王修微等青楼名媛也前来捧场，当时陈子龙25岁，已经是名气很大的文人，杨影怜芳龄十五，也小有名气，由之彼此开始了交往，曾有过多次诗词赠答，但还未发展到相爱。

自古英雄爱美人，美人配英雄，杨影怜倾心陈子龙，可见慧眼识君。崇祯七年(公元1634年)，自视甚高的陈子龙会试落第，自尊心受到挫折，回家后闭门谢客，杨影怜体贴倍至地关怀他，两人有很多同题唱合，写下了《拟古诗十九首》《长歌行》《朝来曲》《丽人曲》等。她还专门给陈子龙写了《男洛神赋》，视他为自己心目中的“男神”，秋波频送，明逗暗惹，两个人从暧昧到热恋。隔年，陈子龙在松江南园弄了一处宅子，两个人开始同居，如胶似漆，甜蜜和美，当时人们认为陈子龙已经纳杨影怜为妾。如今翻看柳如是所作诗词，最能表达她与陈子龙这段美好时光的是《春江花月夜（七言歌行）》：

小砑红笺茜金屑，玉管兔毫团紫血。阁上花神艳连缬，那似壁月句妖绝。结绮双双描凤凰，望仙两两画鸳鸯。无愁天子限长江，花底死活洒底王。胭脂臂捉丽华窘，更衣殿秘绛灯引。麟带切红红欲坠，变钗盘雪尾梢翠。梦中麝白桃花回，半面天烟乳玉飞。碧心跳脱红丝，惊破金猊香着月。殿头卥簿绣发女，签重慵多吹不起。

这《春江花月夜》原本是南朝陈后主创制的艳情宫体诗歌，唐代诗人张若虚也此诗沿用此陈隋乐府旧题写下《春江花月夜》，成为传世经典之作。而今杨影怜继承了宫体的辞采华丽，通篇用典与暗示，表现了与陈子龙的香艳的生活情趣。两人卿卿我我的恩爱日子真是羡煞世人。

露水鸳鸯不长久。陈子龙21岁时就已经娶了湖广宝庆府邵阳知县张轨端的女儿张孺人。张孺人精明强干，操持家务很是在行，更兼淑贤懂礼，深得陈子龙祖母、继母的家人信赖。杨陈二人同居的事情终究还是传到张孺人的耳朵里，她不能容忍丈夫长期包养一个妓女而不顾功名前程。但张孺人没有选择撕破脸皮大哭大闹，而是采用攻心之计，从道德礼教上步步紧逼杨影怜。先是张罗给丈夫陈子龙娶了一个更年轻的小妾，又争取到陈子龙祖母、继母等家族宗亲的支持，然后她亲自来到南园住宿了一个月，迫使陈子龙不得不把杨影怜送归，二人同居生活就此草草收场。

这短暂日子里，杨影怜爱的大胆，爱的热烈，她有勇气打破世俗偏见，甚至飞蛾扑火般去奔赴，只可惜陈子龙缺少此般勇气，连明媒正娶杨影怜的念头都不敢想。宗法礼制大如天的世情之下，陈子龙骨子里认为她终究只是一个歌妓，而自己是一代名士，是抗清志士的代表人物，歌伎的身份地位毕竟悬殊，世俗礼法又不容，结局必然是爱恨交织、相忘彼此。陈子龙得遇一场美丽的邂逅，而杨影怜却是一段伤心的往事。看清了陈子龙的虚伪面目，看透了人世间的冷暖，她愤然离去，没有回头也不想再回头。为明心志，杨影怜正式改名：“柳如是”。

五

历史总会上演精彩的戏码，或卧薪尝胆问鼎天下，或破釜沉舟逐鹿中原，或刀光剑影流血千里，或勾心斗角骨肉相残，或颠沛流离黄袍加身……史书上关于朝代更替、政治斗争，总是充斥着血淋淋的画面，历史大都是胜利者粉饰叙述的历史，掩盖了很多本来的面目，抹去了很多人性的表达。

偏偏许多逸闻野史，反而会还原一个真实的事件，圈画一个鲜活的人物。历史上关于柳如是，鲜活生动的刻画，大抵从逸闻野中演绎并流传，虽不排除有荒诞戏说的成分，但艺术源于真实生活，尤其是关于她与钱谦益的爱情故事。

钱谦益，字受之，号牧之，江苏常熟人。万历三十八年（1610年）高中一甲第三名探花，授翰林院编修。由于其才学以及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、顾允成兄弟的友谊，使其成为东林党人的头面人物。天启年间，奸臣魏忠贤掌权，阉党阮大铖效仿《水浒传》中108天罡地煞编造了一本《点将录》，用作谋害东林党人的花名册，钱谦益赫然位居前列，足见其盛名所在。

盛名之下的钱谦益被众多追随者视为尊者，但钱谦益绝非正义道德的化身。崇祯皇帝朱由校即位后，为笼络人心、树立威望，借机清除了魏忠贤及其阉党，并大肆起用东林党人。之前，钱谦益素有青云之志，但苦于阉党打压，当人生迈过不惑之年，时间的折磨使他痛苦焦虑，只有带着阉党给他配的“面具”，极力装饰自己博学儒雅、谦谦君子的形象，做个众生拥戴的学术带头人、道德引领者，也算聊作安慰。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按捺住潜藏的功利之心，一旦朝廷给他递出橄榄枝，便急不可耐地攀援而上，道德文章早已抛之脑后。他瞅准这一次难得的机会，频频游走于权贵之门，广泛结交朝廷重臣，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，利用一切机会向上爬，没几个月就擢升为礼部侍郎。

此时的钱老自是声名日隆，难免有些骄横之气，渐渐引起政敌的嫉恨。崇祯元年（1628年）十一月，大学士刘鸿训罢官，崇祯下令举行枚卜大典。明代所谓的“枚卜大典”，是指明朝后期内阁大学士的任命由吏部尚书领衔，会合廷臣公推一张名单，然后交由皇帝审核确定。钱谦益是万历朝名士，又是东林党领袖之一，被提名理所当然。反倒是他，担心礼部尚书温体仁、侍郎周延儒被提名，当时这两人的威望名声不小，岂能让他们抢了自己风头？在妒忌心驱使下，钱谦益派人四下活动，散播一些温、周的负面言论。十天后，会推单正式出炉：成基命第一，钱谦益第二，温体仁和周延儒未获提名。

很难想象一份名单，竟然引得堂堂朝臣勾心斗角，竟然是被儒生视为道德君子的钱谦益主导，如此也侧面说明这些臣子的悲哀，饶是朝廷重臣高官，也不过是封建王朝君王的家奴而已，而且这狗血剧也仅仅为历史徒增笑料罢了。任何个人在历史的大趋势下，类同陀螺转了几个身，区别只是大陀螺小陀螺而已。生性多疑的崇祯皇帝看着这份名单，脑子不禁咯噔一下：周延儒是状元出身，温体仁是礼部尚书，他们二人的名望地位不在钱谦益之下，为什么名单没有这两人？他一时摸不准这两位大臣落选的原因，但绝对明白有人在背后主导这个名单。

名单事小，但有人妄图插手皇家之事，这是对崇祯皇权赤裸裸的挑战，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忍受的。关于臣子挑战皇权的故事，历史多有记载，结果却大不同，有的是如愿上位了，有的是凄惨下场了，更有全家抄口了。但凡一个皇帝还贪恋权势，都不会容忍任何人插手觊觎皇权大事。温体仁也不是善茬，岂能受着这个窝囊气？于是向钱谦益发起反攻，重提天启年间的浙江乡试旧案，攻击钱谦益贿买关节。周延儒趁势推波助澜，说这次名单完全是钱谦益及其门生操纵。崇祯帝在文华殿亲自召见双方，当面询问此事。温体仁、周延儒慷慨激昂言辞愤怒。钱谦益因心中有鬼，话语不免支支吾吾。崇祯皇帝下令调取当年浙江乡试试卷阅视，证实其贿买关节属实，名单也有其指使之嫌。崇祯皇帝震怒，当场罢免钱谦益礼部侍郎的官职。

颜面扫地的钱谦益此刻心灰意冷，一路上走走停停回江苏常熟，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，曾经的意气风发、豪情万丈，到如今跌落谷底、斯文尽颓，有何颜面对家乡父老、徒子徒孙？可惜他没有项羽乌江自刎的决心与魄力，他虽然自我标榜是个人，但终究还是缺少些文人的傲骨，不然也不会之前做一些了令人不齿的举动。后人多有为其开脱的演绎，说是文人的洒脱不羁使然，但文人的虚伪面具一旦被撕下，伪君子的面貌便呈现眼前。正因其对封建社会道德的不屑，才会摆脱传统礼教的束缚，演绎一段与柳如是的爱情故事。

六

崇祯十一年初冬，钱谦益革职回乡。文人就是有雅趣，即便心灰意冷，途经杭州仍前往西湖散心，尤其喜欢到杭州名妓草衣道人家中喝茶聊天。柳如是此时也客居杭州，常来草衣道人家里做客，两人由此认识，相互作诗唱和，一来二去，成了忘年之交。

崇祯十三年冬末，柳如是泛舟来到江苏常熟，此时钱谦益已今非昔比，门庭冷落，鲜有人来访，人间世态如此炎凉，也着实让柳如是唏嘘不已。柳如是念及这位丢官的老者，便前往他所居的“半野堂”拜访。当在客厅见面后，看着一身兰缎儒衫，青巾束发，一副典型富家书生打扮的柳如是，钱谦益初看便觉得似曾相识，可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哪见过。看着钱谦益苦思冥想的神情，柳如是不禁莞尔一笑，吟出一首诗来介绍自己：

“草衣家住断桥东，好句清如湖上风。近日西冷夸柳隐，桃花得气美人中。”

话音刚落，钱谦益大声朗笑，双手抱拳道：“真没想到啊！原来是柳姑娘光临寒舍！”忙请柳如是入座，命人沏上好的金坛雀舌茶。看着眼前气质超凡、举止优雅的柳如是，钱谦益情不自禁地问柳如是，是否可以在“半野堂”住上一段时间？未曾想到，柳如是竟然欣然应允，这让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心中荡起波澜。

自此以后，一个半百老头和一个妙龄少女出双入对。白天，他们一同踏雪赏梅、寒舟垂钓；傍晚，他们一起品茶论道、煮酒谈心，两人很快便成为文人圈子里的热门八卦，种种非议和谣言满天飞，成为街头巷尾、茶余饭后的谈资。钱谦益的不少门生旁敲侧击地规劝，大意是老师贵为大儒，应该遵循礼义廉耻，不该和一个妓女混在一起。钱谦益执拗的性格来劲了，反驳说：“道法尚且自然，况行事否？”摆明了自己的态度就是要特立独行、我行我素，管它非议与否，抱得美人在怀，人生享乐也不过如此。

大凡有点文气的人都是比较执拗，暂且不论这种执拗对与错。史称“拗相公”的王安石，执拗到生活极为简朴，是历史上唯一不坐轿子、不纳妾，死后无任何遗产的宰相，即便如此，也不能埋没其为千古名相。至于钱谦益之流，自然无法与王安石相提并论，但钱谦益文人自命清高、恃才傲物的毛病在他身上也表露无疑。面对舆情汹涌，他故意请人在家附近的山中为柳如是建了一座精小楼，并借《金刚经》中“如是我闻”之句，将小楼命名为“我闻室”，以暗合柳如是的名字。这此举彻底引爆了钱谦益的朋友圈，甚至不少友人和学生纷纷前来规劝，以免钱谦益一生英名被一个妓女给玷污了：晚节不保乃读书人大忌。

钱谦益依然我行我素。受儒家思想熏陶的钱谦益，为何有如此“反道德”的举动呢？在儒家的理论观点下，道德的力量是不可轻视的，它不仅仅是实现社会统治的工具，同时还是实现个人生命价值的重要标尺。通过道德去形成一种社会共同认知，整个社会能够获得长足发展。与此同时，支撑起共同的道德认知核心，就是儒家提倡的“仁义礼智信”，它们之间是相互促进的过程，需要社会形成共识才可以实现。

但历朝历代都会出现特立独行的文人，孔子曾这样评价到：“不得中行而与之，必也狂猖乎？狂者进取，猖者有所不为也。”独行文人敢为天下先的创世之举是极具传染力的，每个时代都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，才有进步和发展的可能。即便在战乱纷起的东汉，依旧会有独行的文人坚守道德理想而舍生取义，东汉末年到魏晋时期，社会风气每况愈下，但也无法否认少部分的独行者所做的努力。不论如何，都是儒家思想在不同时代的体现，每个时代也都需要敢为人先的独行者。就此而言，独行的人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，将天下为己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

钱谦益显然不是要将天下为己任，而是要把柳如是娶进门。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，钱谦益操办了盛大的婚礼，安排了十几辆大红船，一路敲锣打鼓沿着河岸泛舟，引来人们纷纷驻足观看，有人不满钱谦益这种违背传统的婚配，往红船扔鸡蛋、烂菜叶、破鞋，起哄声此起彼伏。钱谦益毫不在意，拿起酒壶潇洒自如地坐在船头。

人生苦短，如此抱得佳人在怀，被诋毁谩骂又何妨？